卷一 迎春花
阿修罗生了堆火,坐着看万妖炉里的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沸腾翻滚像烧开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泡泡,他不太喜欢那些东西的颜色,不过他知道那东西的颜色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他只是在心理上对地者擅自夺取苦境人类的灵魂来造万妖炉感到厌恶进而迁怒到这东西的颜色。当然,还有鬼尊,但这又是另一码事,跟一页书有关。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万妖炉是一定要造,并且一定要造好的,这样他就可以从天者的手里拿到死国的兵权。
阿修罗觉得自己很可笑。即使得到了死国的兵权,他也是无法对天者的任何一个决定产生影响的,对天者的地位也没有任何撼动的可能,早在许多年前,在他被天外之石砸到苦境地下深处的百葬之地以前,甚至是在答应天者修建莫汗走廊之前,他就对此心知肚明。他曾经不需要死国的兵权就能组建起一支大军,带着他们四处征伐,他曾经带着他的军队逼迫天者,要他改变死国的秩序让三族可以不再互相杀戮,但这一切对天者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威胁性。
对天者而言,死国的任何生命,他,甚至五尊,都与蝼蚁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阿修罗痛恨自己的天真和软弱,他天真地以为以武力可以逼迫天者要他改变死国三族相杀的局面,但后来他发现天者根本没当他们是件什么东西。天者放任他带着他的人马在死国大地上撕杀,似乎只要有杀戮他就能满足,不在意杀戮和被杀戮的都是谁,后来阿修罗意识到要改变这些光靠征服三族是不能实现的,于是带着自己的兵马找上了他,他才知道为什么三族互相杀戮了这么许多年,却从来没有谁,没有一个被知道的人,没有一支队伍,没有哪一族有过反抗天者的行为。
那或许本来是有的,只是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曾经有过的那一些已经被遗忘,又或者,一种未知的恐惧迫使他们去遗忘,并且不再想起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阿修罗记得死国的一些居民被自己杀死时的模样,一开始他们头破血流,后来他们肢体残损,再后来他们烟消云散;一开始他费了大力气从别人手下保住自己的性命,后来他能够威胁到别人,再后来战火所及不留活口。但天者所做的与这一切都不一样。
天者并不需要像他那样去战斗,那个白衣闭目下半张脸藏在珠帘之后的神安静地站在高山之上,就好象他带来的那些人和他本人并不存在,或者没有去看的必要,又或者不被放在眼里似的,他并不睁眼去看他们,甚至没有低下头来,让他们看见他的眼睛,阿修罗心中疑惑,停下他的队伍,一个人试探性地靠到近处,向他提出要求,而此时大地震动了起来。
“地者,你暴躁了。”天者用一种与人耳语般的声音说话,阿修罗听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大地在短时间的颤动之后安静了下来,就好象那是一句开天辟地的咒语,然后天者缓慢地转头,向着阿修罗瞥了一下,又将脸转了回去。“卑微的魖,也想与天者谈话吗。”天者微微昂着脑袋,他的声音仍然轻得像耳语,只是这一次让阿修罗听见了。
“没有任何生命是卑微的,天者,魖族、貔族和蚘族应该有自己能够选择的生活。”阿修罗望着天者,天者闭着眼睛,好象天地间站在这个地方的只有自己一人。“天者!”阿修罗向前迈了一步,天者站在离他并不十分近的地方,阿修罗有些踌躇,在了解对手实力之前,他并不太愿意靠近他,而现在他所面对的也并不是以往三族里的强者,他面对的是创造三族、创造他自己的神。“不要再让三族互相残杀,天者,死国应该有一个和平安宁的未来。杀戮带不来这些。”
“这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天者转了转身,在他的面前,他所看见的地方,站着无数的人,魖、貔、蚘,他所创造的生命。“卑微的三族不想互相残杀?那天者将给你们没有残杀的未来。”他袖子一扬,似乎连风都没带起一丝似的安静,但阿修罗听见了他的低语,那时一些连续的、重叠不断的、互相撞击回荡的话语,阿修罗没有听过这样的语言,也无法想象要怎么做才能发出这种复杂的、不像是一个人就能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撞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意识模糊不清,天者望着他,顿了一顿,缓慢地走上来,手一抬挑在阿修罗的面具上。
阿修罗全身似乎颤了一下,他反射性地想要抬手挡开他,却发现自己全身关节僵硬得像是死去多时似的冰冷钝硬,他的肌肉紧紧绷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胸腔里像是被掏空之后塞进了石头一样疼得难以忍受又重得无法挪动,他用力地想要掰动关节移动自己的身体,与天者战斗或者与天者说话,但他的身体仅仅随着他的努力发着抖,冷汗汇进他的手心里,又从指缝滑下去。
天者挑住阿修罗的面具往上抬,露出脸之后他又将那面具掀下来,托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自三族诞生以来你还是第一个。”他缓慢地说,转动面具将它扣到阿修罗的脸上,又向下压了压。“但没有人能反抗天者。”他一转身,白羽一散消失不见了。
阿修罗站在荒野之上,他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一点光,他的手指尖上不断有冷汗掉下来,滴答一响,许久之后阿修罗缓慢地将手指屈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几乎栽倒在地上,他向前跨了一步稳住自己,将手指握起来,握紧,克制着眩晕缓慢地转过身来,看见他的背后站着那些追随他而来的、来自三族的战士。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该给他们一个交代的。阿修罗想,他试着发出声音,干涩的咽喉撕扯摩擦,他咳了起来,沙哑得像是许多天都没有喝水,又或者已经劳累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死去,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着他们走去,那些跟随他的战士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没有像平时那样与他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的身体动上那么一下,只有风吹过的时候带动他们的衣角。
阿修罗感到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说的恐惧,他向着离他最近的那人伸出手去,手指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一碰。
阿修罗看见那个人向着旁边倒了下去,他连忙伸手接住,那人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他的手臂上,像是他还年幼时为了活命而杀死之后扛在肩头上的那些动物尸体,那人的上半身倾斜而下带倒了另一个,接着又有人接连不断地被带了下去,他们安静地摔在地上,横七竖八,没有发出一点呻吟或者哀号,没有受到任何一点袭击,没有留下一点伤口。他们已经死了。
阿修罗缓慢地将手中那人放在地上,他望着那些站在荒原上的战士,不敢伸手去碰,也不敢开口去同他们说话,仿佛不与他们说话不与他们碰触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便还活着,他不知道天者对他们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这一切,那个残忍的神明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念了一串奇怪的咒语,他感到那些咒语应该是向着自己而来的,但它最终没有在自己身上产生效果,却杀死了跟随他来到这里的人。
阿修罗往后退了两三步,一开始他所知道的天者是死国三族的创造者,他在死国的大地上创造出三族,让他们繁衍生息又为了夺取生存的资源而互相杀戮,而现在他隐约明白天者是创造也是毁灭,他创造了三族,又能毁灭三族,没有人能够反抗他,没有人能够质疑他,没有人能够在反抗之后不死去。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活口,他不知道天者为什么会留下他。
阿修罗感到自己的身体冷得像冰。他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天者能够杀死跟随他而来的这些人,就能够杀死没有跟来的那一部分。天者能够杀死所有人,所有的魖,所有的貔,所有的蚘,然后他可以再创造新的死国居民,重复历史。而他所经历的这些,或许只是这个循环的一个部分。
阿修罗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两道水流滑下来,从下巴跌下去,他用手去摸,摸到一手的湿冷。他颓然地坐下,发着抖抱着腿把自己团成一团,很久以前他还是一只小魖的时候时常被揍得遍体鳞伤,这时他便找一个黑暗而狭小的空间将自己团起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受到挤压便钻心地疼起来,但自己拥抱自己的温暖却让他感到一种平时没有的安全与平静,仿佛这样他就能忘记所有的伤痛,艰难困苦再也伤害不了他。
阿修罗把脸抵在膝盖上,他的面具搭在头和膝盖之间,像一匹失去族群的头狼死不瞑目地望着他的领土,四周一片寂静,似乎除了他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这里的确已经没有他以外的生存者,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在他身后,像铺满山地的碎石一样安静而渺小。阿修罗不明白为什么天者会让自己活着,他或许是想从精神上瓦解他,又或者这个杀死反抗者的游戏令他感到乐趣不想就此结束。
阿修罗两只手抠在脸上,却不觉得疼,他像被冻坏了的小动物似的发着抖,泪水积在手心里,又顺着手腕滑下去,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惧,天者可以用死国居民作为要挟要他为自己做许多事,所有事,无论他是不是愿意去做。而事实上,天者的确这样去做了,他迫使他向自己屈膝,迫使他向死神屈膝,迫使他建造莫汗走廊,又利用千魖之血将自己从死亡的深渊里拖出来,要他继续莫汗走廊的建造,现在又以死国兵权为交换要他修建万妖炉。
而万妖炉建成之后,天者仍然有足够的筹码去迫使他做任何事。死国的兵权并不能代表什么,没有它,天者依然能够主宰所有人的生死。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天者无法那样轻易杀死的人,经过了漫长的时间,阿修罗现在隐约知道为什么天者在当时没有杀死自己。其实在那时,他本来应该与那些死去的死国居民一起死去,天者埋在三族身体里的血印会因为那个咒语而牵动,杀死宿体之后回归于天者,只是在他的身体中那个血印并不存在,阿修罗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他知道天者可以在他的面前杀死所有人,他在意的人,鬼狱邪神,夜神,琴奴,而他将活着,这些人死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而他也隐约知道为什么天者在知道自己身体中没有那个血印之后也没有将它埋入自己的身体,那个血印并没有埋进去的必要,只要手中握着死国居民的生命,天者就能让他做任何事,而现在他对天者还有用,还能为他做许多的事,在他还能做这些事之前,天者不会让他去死。
阿修罗拨弄了一下火堆,他感到现在自己身边似乎是缺了点什么,那些平时在的人,那些平时坐在火堆边会准备的东西,现在只有夜神在很远的地方观察着这里的局势,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在很远的地方。他仔细地观察万妖炉,炉里那些正在炼化的东西正在平静地流动着,于是他又拨弄了一下火堆,化作蝙蝠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提了几坛酒,一筒装着糖水的竹筒,还有一些可以放在火上烤的食物,他把酒和糖水放在火堆边上,将食物架起来烤。很久以前在死国,这样的火堆边上本来该有四个人的,只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夜神忘记了过去的事,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阿修罗毫不怀疑天者在他身上作了手脚;琴奴现在在神眠之间陪伴着那个从苦境来的神之子,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藏在钢琴后面,看起来与过去相差无几,有那个小孩在身边她应该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道能安全到什么时候;而鬼狱邪神,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鬼狱邪神。
阿修罗拍开一坛酒,提着一口气灌下去半坛,苦境的酒不如死国的苦烈,却另有一股绵软辛辣的味道,他举起酒坛,向着万妖炉抬了抬,然后又将剩下的半坛也灌了下去。他把面具取下来放在边上,望着翻涌沸腾的万妖炉,鬼狱邪神的灵魂被卷在那里面,碎得像风里的灰尘。
“鬼尊——”阿修罗喃喃地说。”如果你还在就好了——“他恍惚地将手支在下巴上,片刻之后他将面具捡起来,戴了一会儿之后又将它取下来,踌躇了一阵,还是将他扣在了头顶上,就好象四个人坐在火堆边时鬼狱邪神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