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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喉会去而复返,自然有他的考量。
绝对不是因为好奇黄泉对当年之事有何见解,更不是想知道黄泉会如何评价自己。
完全不是,嗯。
他仅仅是因为君曼睩情绪不佳而有些担忧,方回转关心,听到两人后来的对话纯属偶然。
罗喉虽然总是强调并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但实际上他会下意识的去关注别人对他的态度。
听到好的传言,他紧抿的嘴角会微微扬起,听到坏的传言,他紧抿的嘴角会微微下垂。
但很少有人能从罗喉绷紧的面容上窥探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更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丰富。
何止丰富,简直不堪一击。
用刀剑无法征服的英雄,三言两语就能像巨山一样把他压的不得翻身。
他是如此的在乎自己的风评,用君凤翔的话说,那个男人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平心而论,罗喉在贤明的君主里面虽算不上出挑,但也不算太糟糕,至少他还是真心的努力去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当然,智商上的残缺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了。
上面这句话是黄泉说的。
自从黄泉和罗喉摊牌后,他有机会就会讥讽罗喉的智商,仔细想想,也不是黄泉小气,当初罗喉拉着黄泉在天台上吹冷风做哲学题真的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现在听了黄泉的话,罗喉心情谈不上糟糕,也谈不上愉快。
他迈着疲惫又缓慢的步伐走过品级台,向丹墀方向走去,他每走几步就停留一会,走几阶就向后回望一眼。
这条通往王座的漫长道路上曾有很多人侍候在一旁,罗喉试着回忆他们的样貌与名字。
当他回想起一个人时,身边便多一条晦暗的幽魂。
以前罗喉听不清他们在低声私语什么,如今他懂了。
那长长的台阶原是漆成了朱红色的,但这荣誉又尊贵的色彩随着在时间的磨砺逐渐褪去,露出石头本来的青灰色,冰冷、疏离。
丹墀之下,品级台前,这是一道任谁也无法逾越鸿沟,是身份与权位带来猜疑与隔阂。
如果一名君王不走下王位倾听百姓的声音,那终其一生,他只能枯坐在王座上孤独老死。
他背离了人民,人民也背离了他。
君凤卿曾对罗喉说,人是聪明的生物,但有时太聪明反而变得愚昧自私,他们虽然已懂得要求平等的权利,却缺乏驾驭这份权利的能力和气度,所以只能看到眼前利益,因此君王的责任就是是引领人民,督导人民,帮助他们最大限度使用自己的权利获得更好的生存环境。不过这是一个困难的过程。一个人一种念头,一千个人一千种念头,你不可能每个人都考虑到。两个人都能因为误会而反目,更何况成千上万的人。君王的难题之一便是如何与人民建立信任的纽带,以强有力的手腕掌控这片广博的国土。
必要时,不择手段。
比如,牺牲一千个人中的一百人。
罗喉觉得太难了。
黄泉说的对,他心眼不够用。
罗喉前半辈子在广阔的天地间旅行,后半辈子则端坐在在这偌大的宫殿里。
生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罗喉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
成为英雄的代价如此之大,大到涌动的血液染红了大地,连天空与日月都为止失色。
罗喉从未承认在兄弟们离开后,他便封闭了自己的心。
沉溺于过去,所以看不到未来。
因为,他害怕。
他因害怕再次离别而不敢轻易释放内心的情感,以至于自己都不知该如何与人交流。
罗喉没做好准备让其他人在他心中占有新的、重要的位置。
情深而怯,大抵这般。
那个被感情所困的罗喉,甚至忘记了如何思考。
统治一个国家并非儿戏,不是过家家,怎能随意处置。
黄泉的话让罗喉又记起了该好好思考。
以君王的身份思考。
思考?如何?
罗喉重新坐回那冷硬且十分不舒服的王座,双手放在扶手的龙头上,审视着台阶下并不存在的臣子们。
罗喉记忆回来了。
那些被他封闭的,拒绝承认的记忆正一点点复苏。
为了答案,为了真相,一直以来都刻意抹消过去痛苦回忆的罗喉,亲自开启了那道尘封的记忆之门。
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想起了,凤翔。
昔日被打碎的真实,正一点点被拼凑回原本的样子。
吾是谁?
是罗喉?
是英雄?
是明君?
是恶魔?
吾本该是谁,又变成了谁?
吾该成为谁,又想回归谁?
到底那一个才是吾?
或者他们都是吾?
为什么是罗喉?
为什么活下来的、登上王位的……是他。
如果吾不是罗喉,那吾眼中的那个罗喉又是怎么一番面貌?
凤翔……
君凤翔眼中的罗喉是什么样子?
罗喉,为何存在?
他双手揪着头发低声咆哮,身体因痛苦而痉挛。
无数破碎的记忆在他脑中横冲直撞,快挤爆他的脑壳。
狼嚎谷,慰灵碑,邪天御武,染血的王座,倒伏的骨骸,行进的大军,军士的厮杀声和悲鸣声,种种声音混合成一股旋风,几乎要把他的身躯和灵魂绞碎。
有时候,我真想从这上面跳下去。
熟悉的声音穿过意识的迷雾,如一把巨锤狠狠敲击在他心口。
跳下去啪叽一声摔成肉饼,一了百了。喷他们一脸血,吓死他们!
他的视线投向无尽的黑暗,在黑暗的边际,一个颓废的年轻人正在自言自语。
那些老头子一个个拽得二五八万,各个嘴皮子溜活,真让他们出点心力办点实事儿,都撩的跟兔子似的。只会添乱。
青年低着头,他看不清青年的脸,但直觉已经告诉他青年的身份。
真是烦死了,青年嘟囔道。
他捏在扶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扶手的龙头上发出了咯吱的轻微碎裂声。
每个人都想着自己能多分一杯羹,小算盘打的那个精明,口口生生国家大义,不都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真为国为民的那几个早被挤兑走了。
青年喋喋不休的发着牢骚,他则屏住气息倾听。
我真受够了,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撵走啊。再看到他们我怕自己忍不住和他们在朝议的时候决斗啊。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青年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与某个不存在的,或者说在时空另一端的人对谈。
虽然被安慰了,但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啊啊,我真是太没用了,兄长交托的事情我一半都没办成,还要拉着武君听我吐苦水,真是……太失体统了。
他伸出手,想拍拍青年的肩膀,却发现无论怎样也触摸不到那来自过去的碎片。
真……真的么?我可以像兄长一样称呼武君……大哥?
他低声应了一字,嗯。
这……这真是……这……我……我太欢喜了……我……大……大……大……
不是大大大,是大哥,他对着那个青年微笑着说,只是这笑容温柔依旧,却掺杂着苦涩与悲伤。
大……大哥。
对喽,叫大哥。
我……我我,这会不会逾越了。
你是凤卿的兄弟,自然是吾的兄弟。
那我可以叫武君大哥了?
傻小子,你是吾不可替代的兄弟。
是……是吗。
没错。
罗喉,你还是不会撒谎啊。
终其一生我的才华与能力大概都比不上君凤卿,但是有一点他是怎么也不及我的。
是我,把他推上王位的男人拉了下来。
我比你更适合做一名君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