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有那麼一瞬間﹐羅喉彷彿看到了久遠之前的過往。無數充滿憎恨與仇視的人向他衝殺而來﹐口中呼喊著為正義消滅魔王﹐前赴後繼地撲向他染血的刀鋒﹐成就他暴君的名銜。
有個很小的聲音在他內心冷靜發言﹕吾只是想帶回兄弟唯一的血脈而已。
一如當年﹐“吾只是不想兄弟的功勣與犧牲被抹殺。”
他的眼神投向很遠的地方﹐最終依舊無奈地收回﹐注視著眼前不得不面對的殺戮場。很久以來﹐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在他出現的地方﹐只剩戰場。
“你果然要與四境人民為敵嗎﹖”
羅喉略微轉身﹐週身帶起的暗色氣流輕鬆格開了逼近他的所剩無幾的上天界戰士。“天舞神司。”
站在對面山峰上的楓岫將扇子背往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背叛人民的英雄﹐亦不再是人民需要的英雄。你掀起的戰火﹐能夠造就你希望的結果嗎﹖”
“吾來﹐只有一個目的。”
“當你的刀沾染上天界眾人之血﹐你的目的已成妄談。”楓岫以扇搭額﹐遙望苦境地界。“而此時﹐中原正道應該已趁勢殺入天都﹐身為天都之主﹐不欲關心手下的安危嗎﹖”
竟趁他外出之際偷襲天都。羅喉聽得見內心深處一聲深沉悠遠的嘆息﹐眼中映射著滿山滿谷的屍體與血跡。
“此番入世﹐你之人生目標﹐似乎已經發生了巨大改變。”楓岫見他不語﹐不以為意﹐繼續侃侃而談。“無論強大的敵人或者彌天戰火﹐都已經不再是你興趣所在了。然而﹐你的命運﹐卻是與之緊密相聯。因為只有足夠強的人﹐才能保有自己想要的。強者﹐只從殺戮與戰火中誕生。”
“你呢﹖”羅喉反問﹐平靜地看到了對方眼中一閃即逝的情緒波動。“你有想要與之並肩的人嗎﹖寧願拋棄現有的一切也要陪伴的人﹐值得讓你付出一切。”
對方嘆了口氣。“這世上沒有人無緣無故對你好﹐崇拜你﹐跟隨你﹐皆因為你身上有某種他們希望得到的東西。一旦這東西消失﹐他們也會離開你。比如說﹐你不惜一切代價前來尋回君曼睩﹐而當她發現你竟然為了她殺死無數人﹐又會怎樣想呢﹖如她逝去的父親君鳳卿一樣﹐她也不願看到你為了她再次踏上這條路吧﹖”
鳳卿﹐幸好你很早就離開了吾。接下來的種種發展﹐的確不是你所樂見。
而曼睩……羅喉的眼中閃出殺意﹐“你無資格評判吾之兄弟。”緩緩舉起計都﹐直指對面的人。“一直躲在背後操控局勢的智者﹐吾尚未有機會見識你之能力。”
楓岫微笑。“還不到我出手之時。”
對方不理﹐金色光芒揚起的瞬間﹐半空降下低沉的龍嘯。計都刀鋒一轉﹐架住低矮雲層間射出的刀龍之鋒。
御天龍族的兩大戰力回歸﹐頓時減輕了其他人的壓力。楓岫略微鬆了口氣﹐幸好他及時帶回銀戎與白帝並且解開了拂櫻施下的禁咒﹐否則上天界過不了這一關﹐腹背受敵的後果不堪設想。
刀龍與羅喉之戰既起﹐眾人紛紛迴避。他們來不及帶走的戰友的屍體在強大的氣流對衝下盡成齏粉﹐半壁河山瞬間殘破不全。
另一邊﹐黃泉方才揚首看了下遠處形勢﹐背後一道氣勁就已挾風而至。他哼了一聲﹐拉下背上的君曼睩﹐連著拎著的刀無心﹐順手將他們撂在樹枝上坐著﹐好騰出手來對付來襲者。
拂櫻沒想到黃泉反應如此快﹐一擊未中﹐再度出招。黃泉原本就不喜歡這班神官﹐現在更是惱火﹐一拉近距離就一拳打去﹐連銀槍都沒掣出來。
“原來是你﹐背後偷襲﹐果然符合你那陰暗卑鄙的靈魂﹗”話是這麼說﹐為了出奇制勝﹐什麼招式使不出來﹐黃泉咬緊牙關﹐衝了上去。
對方輕笑﹐向側邊一閃。“我說過﹐插手上天界之事﹐我會取你性命。”
“你若有那本事﹐本大爺奉陪﹗”黃泉幾下疾攻將他逼退數丈﹐兩人落在因激戰削成的懸崖邊上。“上天界算什麼東西﹐誰稀罕攪和你們的混水﹗”
轉念一想﹐羅喉當年斬殺的邪天御武﹐也是從上天界的管轄內脫出的﹐內中牽涉了御天龍族的許多人﹐難道眼前這位神官也與他們有關﹖
拂櫻看著他狐疑猜測的模樣﹐“火狐夜麟﹐你應該可以理解我之做法。那不過是……拿回自己應得的。”
曾經深埋心中的某些東西﹐以為自己早已經遺忘﹐卻在此刻被敵人隨便的一句話挖了出來﹐攤晒在太陽底下﹐清清楚楚。黃泉愣了一下﹐立刻拔槍回擊。
“我與你不同﹗現在的我﹐已經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而你﹐才是茫然無知的可憐人﹗”
“是嗎﹖”被戳到痛處的優雅神官右手一收﹐握拳之後放開﹐無數挾帶著毒霧的花瓣包圍了對方。“所以你甘心做他的走狗﹐供他驅使﹖你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來歷﹖”
夾雜在花霧中狠厲的殺招尚未逼近﹐四週瞬間燃起紅黃的火苗﹐夾雜著青色的燐光﹐將漫天美景焚成清煙。“你才是被內心慾望驅使的可憐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黃泉身形晃了一下﹐傷勢加重﹐久戰不利。
遠處的天空中﹐風雷涌動﹐劃出青色與銀色的龍形﹐刀龍開眼的光﹐有如凌厲劈落的閃電。
“果然﹐只要將你從羅喉身邊帶走﹐戰局可定。”拂櫻再揚袍袖﹐地面下層層疊疊刺出的樹根藤蔓﹐爭相要將黃泉拉下懸崖去。
疼痛得幾乎麻木的下肢被樹藤纏上﹐黃泉再度揮動長槍﹐卻只能揮散身前不多的障礙。體力的流失讓他落了下風﹐看到這點的拂櫻略喜﹐準備運出絕招﹐徹底除掉這名強悍的敵手。
招式即將擊中對手的剎那間﹐他一個恍惚﹐似乎看到了黃泉的冷笑。下一刻﹐無數攻擊的利器竟然瞬間消散無蹤﹐拂櫻還沒明白為何四週空間會瞬間暗下來﹐臉上就挨了一拳。
一道尖銳的刺痛﹐然後有溫熱的液體滑落﹐半邊臉痛得似乎失去了知覺。梳好攏起的精美髮髻散掉了﹐上飾的珠玉碎了一地﹐叮叮噹噹。
他的眼前划過一抹噩夢般的黑暗色彩﹐那足以吞噬人心的強大的邪力﹐幾乎將他整個靈魂吸入這抹色彩中。
黃泉自己也吃了一驚﹐羅喉戒璽的威力﹐遠超他之想像。眼前有個淡紫色的光珠慢慢浮起﹐他下意識地握在手裡﹐同時聽見對方一聲痛哼﹐捂著被戒璽黑鑽划傷的臉跪倒在地上。
“你不必得意﹐楓岫說了﹐妖世浮屠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月族幻陸﹗”滿口血味﹐言辭不清﹐但拂櫻的頭腦依舊清晰﹐知道怎樣調開這個羅喉身邊最大的助力。“不出所料﹐月族很快就會發出求援信號了。”
而在另外一邊﹐楓岫也說﹕“你等不到黃泉回來了。至於曼睩……我想﹐你不會願意讓她看見你血洗上天界的現場。”
兩顆眼熟的煙花從北方天空昇起﹐羅喉手裡稍微慢了一下﹐天刀已揮至胸前。璀燦的煙花映在嘯日猋眼中﹐卻激起了他的過度反應。
“歡歡﹗”他似乎陡然清醒﹐但眼前的情形卻與多年前重合。時值邪天御武之禍﹐上天界屍橫遍野血流漂櫓﹐玉傾歡為了護持龍族之人﹐傾取九天仙境之能與強大的邪力相抗衡。一瞬間﹐過去種種﹐都到眼前。“銀戎﹗快陪我回九天之頂﹐歡歡還在那裡等我﹗”
手肘無故被拉扯了一下﹐錯失唯一的機會。笑劍鈍臨危側身一閃﹐被削斷縷縷鬢髮。他收刀﹐長嘆一聲﹐今日若非羅喉侵入上天界﹐他也不想再與他對敵。
沾染塵土的素色披風蓋住刀刃﹐他一手拉著兄弟﹐離開之前回頭深深地看了楓岫一眼。“不管你有什麼計劃﹐希望你就此收手吧。”
對方驟然收手﹐羅喉目送隱入雲層的雙龍消失在天際﹐眼神一轉﹐刀鋒直轉向楓岫。“輪到你了。”看著對方依舊無動于衷的眼神﹐“天舞神司﹐你才是真正冷酷之人。”
“要生存﹐必有取舍。只有強者才能成為決定取舍的人﹐而不是被他人決定。今日死在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與當年血雲天柱的十萬人一樣﹐他們的自願犧牲建立在強者的決定之下﹐為了心中的信仰﹐死而無怨。”
你呢﹖你的信仰在何處﹖
肩負十萬人命﹐足以壓垮英雄的戰魂。英雄再次站立起來的時候﹐已變身為魔。
失去光明的庇護﹐永墮黑暗﹐永承污名。
羅喉眼神一暗﹐刀尖凝聚的強大氣流壓得空間幾乎扭曲變形﹐蓄勢待發。
就在此時﹐遠處狹窄山道上﹐三條人影漸漸向他而來。黃泉奔跑的姿勢已經不那麼順暢﹐有時還要依靠身邊少年少女的扶持。
看到對方暫時分神﹐楓岫猛然擊出一招﹐隨後抽身。“妖世浮屠﹐楓岫迎候武君﹐一決雌雄。”
羅喉本能應招﹐刀上龐大的氣勁裂地百里﹐一聲巨響﹐山頂上宏偉的神殿建築群頃刻盡毀。整座山被焚燒裂地的火焰劈開深長巨隙﹐漫天砂塵遮蔽了半邊天空。
